散文:屋后有树

无忧文档网    时间: 2020-07-29 17:10:22     阅读:
  散文:屋后有树

散文:屋后有树

  我依稀记得,一场大雨过后,天空还落着零星雨滴,我便到屋后那丛芭蕉树下,捡拾被大雨打落下来的芭蕉花,吮吸里头甜美的花蜜。那些花朵被雨水浇湿,丛林间,有腐朽的芭蕉叶热腾腾的气息。只要一场大雨,我就到那儿去寻觅凋零的金色花朵。那芭蕉花开了一茬又一茬,没有停歇的。儿时,一年里,难得吃上一粒果糖,那来自大自然恩赐的花蜜,便甜美着整个童年。

  端午,南方逢汛期,芭蕉正盛时。母亲说, 这可是醉雨了,耕作难了。她愁黄瓜结不出果, 愁三棵刚栽下的西瓜苗不能繁茂,愁枝头上的玉米棒子无法结实……

  雨夜,与父亲聊芭蕉,一向关心草木的父亲也忽视了一丛芭蕉的存在。却有友人冒雨来访, 说,那芭蕉大概在每年3、4月份栽种最为合适, 成长最好。芭蕉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,任凭季节更替,无视春来秋往,只顾随性开花、结果,长着长着,一场霜至,那些花朵和幼果便夭折了, 一树芭蕉的命运从此终结。唯有在春分前后开花长果的芭蕉,历经半年,方在一场霜事到来之前,硕果累累,善始善终。

  老屋那丛芭蕉是别人家的,我并没有食到上头的果子。我们早已搬了家,新房子这儿,却随处可见芭蕉树丛。溪流两岸,芭蕉树疯狂漫长, 包围了整条溪流,宽阔舒展的芭蕉叶下,流水淙淙,妇女在其下洗衣,成了一道风景。我父亲大抵认得哪一丛是哪一家的,其间也有我堂叔的, 他夫妻随子女迁居省城数年,遗忘了这一丛芭蕉林子,父亲见果实丰收,电话告知,他却回,随意赠人吧。父亲说,前年,已出嫁多年的堂妹, 无事回来尝秋,取劈刀,砍下一串芭蕉果,带回城,算是那芭蕉树对多年前主人给予生命的一次回报了。

  我曾认真观察过芭蕉。一丛芭蕉,一年里, 它的根部将不停地发育出一株株新苗来,待到长高后有了五片叶子,便抽出一支如心脏模样的花苞,花苞开裂,一夜间长成一串果子;第二天, 又裂开一瓣,长了一层,依土壤给予的养分多少,成长多少层的果,然后,随着树身长高长大, 那果子茁壮了,有的就两三层,多者可长成八九层,傲然立在高处。主人视果子饱满,就收获了, 用塑料膜包裹,放置封闭的空间里,等待黄熟。有早些年食到在树上自然成熟的,其细腻、滑嫩、甜蜜的口感,令人回味无穷。却说如今那果子熟在树上,松鼠便捷足先登了,那些小动物, 守不住它的。

  一株芭蕉树,一生就长成一串果,几场霜下来,便枯萎、倒下。若冬日无霜,又一季春暖花开了,它还站在那儿,哪怕又站到了一年的冬季到来,亦不再育果。说那芭蕉是树,其实不然, 植物界把它认定为草本。它那柔软宽大的叶片, 它那比碗口还粗大的高达三四米的身体,却是不堪一击。

  在闽中戴云山腹地,芭蕉好似农人领养的孩子,种植房前、屋后、溪畔,至于他日如何生长, 长成如何,却不去关心,成果,便采摘而食,不成,亦不足惜。可就一个不经意间,那树却长成一丛,人事已老,它数十年依然生机勃发,繁衍不息。40年过去了,老屋那丛芭蕉依然繁茂盛大, 拉扯着我的童年记忆:那一地甜甜的花蜜,那些在树丛里捉迷藏的日子……

  清吴藻有诗曰:“十年心事十年灯,芭蕉叶上听秋声。”雨打芭蕉,滴滴是林黛玉婉转的心思;那一丛窗前芭蕉树,点滴霖霪,是李清照伤心的枕上三更雨。芭蕉,入文人之心,入画人之笔,不以果实的方式活着,却以一种难以捉摸的姿态诗意迷人。

  闲静时,想想这人间物事,倒是奇怪。你越是不去重视它,它却越是长得自如、美好,念着主人给予生命之恩,如这芭蕉,一年四季开花长果,直到生命终结。人间珍惜的那些瓜果,我母亲那般疼爱它们,它们却经受不住这一场场雨水了。

  乡下老屋翻建时,父亲在屋外的菜地上种下了两株杨梅,五年了,终于等来坐果,欣喜一番之余,天天去观赏,期盼果子熟透到来。

  母亲心急,五年来,只见杨梅长个,不见有果,想挖除之。母亲是实用主义者,那两棵树占去了三五平方米的土地,可种下一两畦蔬菜、瓜果的。亦有两株种下三年未长果的芙蓉李,被母亲挖出,扔到墙头。父亲却心疼了,捡回,剪枝去叶,种了回去,日日渴盼复活过来,说,若这个节气过了,不见冒出新芽,便彻底无望了。为此两位老人彼此负气一场。母亲以为,那些果子是吃着玩的,蔬菜才是实实在在的盘中餐。父亲以为,那树好好长着,不咬人不食人,给之一足之地有何不可,为何去欺负人家?因母亲没有念过书,观念老旧、目光短浅,父亲原谅了她。父亲只入了三年的学堂,但后来一直有读书习惯, 识得一些经史。

  对房前屋后种下的果树,母亲有过经验教训。比如,十多年前种下的一株杨梅树,至今没长果,只是那株树离屋子远,母亲在树下围了个圈,让鸡鸭们在其下食宿避雨,算是物尽其用了。那儿也同时种下了两株枇杷树,一株长果, 一株不成气候。那果长着长着,却经受不住一场风雪,被母亲一并弃之。

  我告诉母亲,有些东西并不一定全是拿来用的,不能食的,看着也养眼。我说的,母亲会听之不辩;若是父亲开导,母亲准与其吵一场。父亲、母亲均幼小失怙,母亲年幼时,多次被卖,寄人篱下,受尽苦头,养成一生勤劳节俭的习惯。我告诉母亲,如今,我们家真的不缺什么了。母亲说,我知道你们没多少积蓄的,在城里生活,开支不像农村。财富取之有道,拥有那么多,却为何?又不带到棺材里去。父亲则告诫我们手中有点职权的儿女,不恋贪欲,诚实为人, 明白做事。

  父亲熟知草木性情。杨梅有雌雄异株,雄体不长果实,但得等它长大了才明白。算是幸运, 种在菜地上的这两株,今年都长了果。果长得多的,枝叶不够繁茂,它把营养给了果子;另一株, 挂果少,却是郁郁葱葱了,或许为明年丰收积蓄能量。

  我把网上搜索出来的杨梅花指给父亲看。父亲说,这花是花,那一粒粒成串长着,挂在树上, 迟迟不肯收场,却是不长果的,是雄株。而雌杨梅,是见不到其花开的。相传,那花是在除夕夜开,如一道闪电,满树繁华于瞬间消失。有好事者守之,被吓出病来,便在正月里去世了。此后, 再也没人去守一树杨梅花开。你若不仔细探究事物事理,洞察其变,便习以为常,哪会去关心一朵花开呢?那些躲在岁月深处、无人见识到的东西,往往成为一种寓言,令人油然而生敬畏。

  得历经数场风霜寒冻,杨梅才长出好果。这些年里,常常遭遇暖冬,母亲期望的一树丰收, 往往有些为难。父亲说,若是去冬有极端冰雪天气,杨梅也是不长的,得给它罩上塑料膜或者披上稻草御寒。侍候好一株果树,着实要花一番功夫。而我家菜地上的两棵杨梅树,大家大抵上不搭理的,任其生长,不去稀罕。

  在闽中戴云山区,往往可遇见深山里的野杨梅树,但长成一棵大树,硕果满枝的,并不多。若偶然遇见,在物质贫乏年代,人们便会趋之若鹜。食不完的,可以晒成杨梅干,制作杨梅浆, 劳作疲乏时,用开水冲泡一两颗服下,那凝聚深山树木之香、流泉清韵之果,可以提神凝气。

  杨梅果120天成熟,我们这儿传着,早梅四月八(农历),晚梅五月节(端午)。父亲说,青果发育成熟,20天内就果实红透了。这时期,父亲要织一张网,将整株杨梅树罩住,以防止飞鸟偷食。随着城镇化进程,在老家劳作的人口锐减, 山地荒弃,林木兴起,成为鸟兽天堂,如我母亲守住传统农耕生活者,想种点农作物是艰难的, 往往未长成,鸟兽就捷足先登了,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对付它们。

  生命里记忆犹新的瞬间并不多,我的却是与遇见一株杨梅树有关。那个小学暑期,旧历六月, 我独自一人进山砍柴火。茂密深山里,天空顿时暗下来,寂静里恐惧伴随,我在一棵大树下的杜鹃灌木丛中,躲过了那场大雨。雨过天晴,大把湿漉漉的阳光洒在山谷里一株大树冠上,那儿充满明亮的欢喜,如许多美妙生命在枝头喧闹。我穿过山溪,那儿有一株白杨梅树,上头果子累累,如包裹着一层晨霜,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亮光。这太出乎我的意料,在食不饱、穿不暖的童年里,我从未过独自一人享受如此美食。我够不着那枝头,捡拾落到地上白嫩嫩的甜蜜果子,吃个饱。父亲说,算我幸运,白杨梅是罕见之物, 它比红杨梅甜,不酸着人。父亲曾在远行他乡谋生的山路上,遇见过一株长满果的白杨梅,那是中秋之夜,一个人的漂泊旅程,在佳节的孤独里,如神赐予美食。

  杨梅算是低贱之物了,闻不到其树香和果实的芬芳。当果熟蒂落后,它又转为寂静了,四季更替里,不改颜色。不像有些果树,一树枝繁叶茂过后,光着枝丫,站在冬天朔风里。春天到来, 又一树花枝灿烂,花开花落,演绎多彩一生。

  只是这果子,你不见其物,只要言之,亦穿越时空,唤醒沉睡的味蕾,口齿生津。远在福州的弟弟,唠叨着,端午节放假一定回来,食几粒新鲜的杨梅果。杨梅可是思乡之物了,若是如此, 母亲便会关心这树上的果子,当然她关心的是远在他乡的孩子罢了。父亲对草木事物充满情怀, 他说,过世后,化为灰烬,一把骨灰撒在树下, 便是最干净的结局。

  杨梅树寿命可达百年,在果树中算是长寿者,或许是因其不事张扬,换来生命长久。如此算来,至我们玄孙乃至来孙出世,即可尝到我父亲种下的这棵杨梅树上的果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