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芥菜疙瘩

无忧文档网    时间: 2020-10-16 23:13:21     阅读:
  母亲的芥菜疙瘩

母亲的芥菜疙瘩

  “还要带点什么?”每次回家,临回城时母亲总爱如此张罗。凡是家里的东西,备了一大堆,仍觉不够,母亲给儿子的,永远觉得是少一样的。

  “把您腌的芥菜疙瘩给我装上几个,别多了,多了吃不动,吃完了我下次再回来拿”。母亲乐呵呵地端着个小盆,到院子背阴处的那个粗瓷缸前,掀开盖在上面的厚厚的铁锅盖,伸手捞出五六个腌好的芥菜疙瘩,然后盖上盖子,拿到水边洗净,再用塑料袋套起来,放到那一大堆给我备好的各种吃食当中。“回去后放冰箱里,别放外面时间长了,时间一长,就容易发粘变味;也别天天吃,终归是腌的东西,对你血压不好,控制着点……”她总是如此嘱咐着,生怕我不会收拾,一如既往地笑眯眯站在我面前,不厌其烦重复絮叨着。

  有一种味道我终身难忘,年龄越大,越觉烙进骨头中割舍不去。一开始它是淡淡的,天天接触它,也没觉出什么特别;长大后离它远了,偶尔窜出来扰你几下;人过中年,无由地常常想起它:很多时候,外面吃饭这个也不香,那个也烦腻,思来寻去,找不到那个正味;周末常开车回老家,午饭的时候,母亲的饭桌上总是有一碟切得细细、加佐料拌好的芥菜疙瘩丝儿,我用手指头捏上两三根,放到嘴里轻轻一嚼,瞬间满嘴生香,从舌尖漫到舌侧再到舌根,一下子就调动起所有的味蕾,然后再顺食道吞咽下去,一会儿便润尽了五脏六腑,整个身体立马舒畅起来;那口水,不由自主地也条件反射似的氤了出来。

  就是这个味!如清晨竹林里刚采的嫩笋,纯得没有一丝矫作!再捏上几根,放到嘴里慢慢地嚼,细品那疙瘩丝细腻的质地,还不时喝上几口白开水,似有回味无穷的瘾劲,它胜过人间所有的珍馐!

  说起芥菜疙瘩,小时候打记事起就有。那时候家里穷,一日三餐,疙瘩丝是主菜,哪天打牙祭的时候,还会多上一碗熥的咸鱼干。咸鱼干是不能乱吃的,一条咸鱼短短的,手指一般粗长,必须就着吃完一整个玉米片片,想吃两条是要挨训的;于是,就饭还是要靠芥菜疙瘩。

  每到深秋,疙瘩和白菜、萝卜等一块收获。夜晚不忙的时候,一家人团坐在热乎乎土炕上,先把疙瘩去泥、切去底部的根须,在水里洗净,然后用小刀把表面坑洼的部分剜去,再次洗净,最后就显得白白胖胖的样子,满满几盆,那是一家人整年的主菜。

  母亲把粗瓷缸用清水刷上三四遍,然后用粗碴盐和水放锅里煮沸,倒进缸里放段时间凉透,把洗好的疙瘩一个一个整齐地码进去,用盐水泡起来,然后把缸放到院子里背阴的地方,用一个似“祖传”的厚厚的铁锅盖盖上,说是腌上一段时间发发酵就可以吃了。

  把水煮沸说是为了消毒,杀死里面的有害细菌;放到阴凉处是怕里面的温度过高,容易长白沫;盖上厚厚的盖子,是防止鸡鸭猪狗碰到了。当然里面还有一些其它的佐料,不过到现在也不知道母亲到底往里放了些什么,总之于我来说,好吃就行。

  过上一段时间,大约需要一个多月吧,那时往往就是大雪纷飞的日子,一日三餐,就可以捞出一颗,凉拌,蒸,炒,那真是美味,尤其是炒咸菜丝,简直是刚闻到味就垂涎三尺了,那真是一个香啊!不过平日炒菜还是很少,一般有客人来时才有,因为需要花生油,那个年代,一家四口,一整年就十斤八斤油,金贵得很呢!

  母亲腌制的疙瘩干净、品相好,最重要的是忒好吃。她侍理疙瘩就像侍理自己的孩子一样,一有时间,就把疙瘩全部捞出来,再把盐水放到锅里烧一烧,凉透了后再加上点佐料;哪一段时间看见汤上漂点白沫了,就精心的一点点去掉;缸口抹得干干净净,咸菜疙瘩用手捞出来表面没一点腻滑的感觉……腌的时间长了,缸里就形成了俗称“老汤”的东西,有点暗黄、稍稍还夹杂着一丝暗红颜色,但清澈见底,每每掀开锅盖,就自然溢出一股淡淡的清香。

  这“老汤”,见证了母亲勤劳、朴实、聪慧的一生,成了我们全家的“传家宝”,也成为烙在我心底、永远去除不掉的那种最“醇厚”的味儿!在那个贫穷的时代,母亲想法设法用最朴素的食材为我们做出人间最醇美的味道,玉米片片加咸菜,至今也是我百吃不厌的“忆苦思甜饭”,如果再加上一碗小咸鱼干,那就更绝了。她做得仔细,把一颗心都融了进去,自然就生出最美好的味儿,以至于后来随着日子越过越好,亲戚朋友来串门的时候,记得最多的,还是母亲腌的这缸芥菜疙瘩。

  每当酒过三巡,醉意微酣的时候,母亲就捞出了她的“压箱底”的芥菜疙瘩,洗净,泡上一会,去掉多余的盐分,细细切成丝儿, 拌上香油、味极鲜、十三香、蒜末、葱花、红辣椒、香菜……她笑呵呵地端上来,说道:“没什么好东西了,一碟咸菜丝儿,吃饱、喝足哈!”亲人们便喜滋滋地接过来,说声“传家宝拿出来了”,接着又觥筹交错起来。临走的时候,每人必须是要带上几颗的,每每此时,那口粗瓷大缸,便又成了大家围观、啧啧赞叹的对象了,“几十年了”,“还是那个老味道”,“越来越醇正了”,“和市场上卖的就是不一样”……

  现在生活好了,市场上什么都有,可无论吃得多好,总觉得其中缺少一些东西。外面那些眼花缭乱,总容易让人迷失,却找不到内心的根本。人到中年之后,总爱回头看一看、想一想,从似锦繁花中找出那个最本初的自我,所谓“不惑”吧!生命本身就是一场轮回,从出生到懂事,然后慢慢长大,于是努力向外奔跑,总想在大千世界里去证明一些什么;可是跑着跑着,往往身不由己往后观望,再走着走着,就蓦然发现,那最美好的东西,就停留在原来的那个起点,它时时刻刻站在那里,张望着你,牵挂着你,等你终有一天铅华洗尽,风尘仆仆,还是要归来的;它笑意盈盈地迎接着你,一直都在,从未消失……

  这芥菜疙瘩,这现代科学证明吃多了可能对身体还会有伤害的东西,怎么一直牵扯着我,牵得那么厉害,扯得那么入骨?那黄里带红的老汤,处处映照着母亲美丽的身影,从年轻到中年到如今的古稀,从当初一贫如洗的年代到如今的日子水润丰盈,那是浓浓的母亲的味道,它质朴如初,美好如初,从未改变!

  记起《论语》中的篇章,子夏问孝,子曰:“色难。有事,弟子服其劳;有酒食,先生馔,曾是以为孝乎!”母亲对我们和颜悦色了一辈子,该我们撑起这个家的时候,又有多少时光是让她真正从内心“和悦”着的?母亲一生中给我们的温暖,我们曾经给过她吗?时光啊,逝者如斯夫!

  推开院子的门,那口粗瓷大缸,依然静静地立在院墙背阴处,掀开厚厚的铁锅盖,那一颗颗泥黄泥黄的芥菜疙瘩,整整齐齐的码放在暗红的“老汤”当中;母亲从屋里走出来,笑呵呵地端着个盆,“回来了?又馋了?不要紧,有的是,走的时候给你装上几个,别整天吃它,注意你的身体”。我望着她越来越老的样子,顿生一种“回家”的温暖和丝丝的心疼。“父母之年,不可不知也,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”,我亲爱的母亲,如今已年逾古稀……